在这个利益至上的市场里，人性中那些闪光的美好成为了被欺压剥削的弱点，“欠债还钱，天经地义”的古语，也被扭曲成了欺负老实人的天道，似乎只有丢弃脸皮，撒泼斗狠，才不至于被这吃人的规则啃得渣都不剩。
听说他们死于煤气自杀，
家里的墙壁被高利贷涂满了污言秽语，
报警也只能换来一时的平安。
我有时在想，
假如我早点接受这个案件，
听到他们的故事，
会不会早点跟他们结清案件，
让他们至少卸去一部分压力呢？
我知道最终让生命崩溃的，
往往就是那么一点点。
1
互联网诞生至今，许多职业都有了新的名头，比如从前“要债的”，到了互联网金融、P2P公司雨后春笋般大量冒出的2015年前后，成为了“电话催收员”，还一度行业内人才急缺。
然而，高速的发展，必然带来快速地膨胀以及不匹配的人员入内。
我，就是其中一员。
首先，我们应该理解什么是P2P互联网金融公司，即点对点，个人对个人，通过互联网金融公司，在网络借贷。他们换了一个名目，最开始说，你将钱存在我这里，年利率高达10%以上，然后将这些资金以至少年利率24%借给需要贷款的个人。左手倒右手，中间赚取差价，就是P2P的模式。
听起来似乎还不错，对吗？
其实根本不然，其中最关键的信息差就在于利息高低。明面上，他们的利息刚好触及国家规定的24%，其实这是扣除所谓的手续费（就是砍头息）情况下。如果算上手续费，大多数贷款的利息都是超过36%的。而更可怕的在于逾期费用，在逾期利息上，它们好像找到了法律之外的自由之地，堪比高利贷式的利滚利，这也是让借贷人后知后觉的根本原因。
当然，也是让我感受到人性扭曲的原因。
2
先介绍两个记忆犹深的案例。
一个是上海女性，她贷款逾期超过三个月，本金还剩一万八未处理，剩余利息加本金大概有三万，分期是24期。
我刚接手这个案件的时候，还保持着礼貌，以发信息开始。
“A女士，您好，您在我们公司的贷款已经严重逾期98天，现在可以适当给予一定减免，减免利息之后，以两万五的金额与你结清该笔贷款。”
没有回复。
我等待了一天之后，以我们公司签约律师所的名义，向她发送了催收律师函件。
这回我等来了回复。有条短信回复称他是A女士的爱人，A女士借贷原因是为了自己的生意，现在生意垮掉，暂时资金困难，请求延后还款。
在我看来，这样的借口，以我每天电话催收上百个人的经验来讲，会有九十个人采用这样的借口。而且深挖之后就会发现，一般来借这种贷款的，大多数都是因为染上了赌博或者其他不良习惯，其次就是文化水平不高，受了广告的蛊惑，小额贷从来不会直接说利率多少，他只会告诉你每天应该还多少，给人造成一种很便宜的假象。还有一点很重要，为什么说做生意的不会轻易借小额贷，因为前文说了，这种高利率的贷款，一般人是不会借的，信用好的，银行会下款，信用不好的，也做不了生意。并且，这种小额贷款，一般金额都只在四五万金额以下，对于做生意的资金需求来说是远远不够的。
所以，我自然是不相信这样的说法，于是我回短信，告知他该案件已经在律师所备案，如果多次催收无果，可能会进入打官司的程序，希望谨慎考虑。
他沉默了，我没有立即打电话过去询问。一般来讲，以我的风格，会给债务人一定的时间，可能是我性格造成的，我自己也不太爱咄咄逼人。
第二天，我在他们的沉默中，拨通了他们的电话，接电话的是A女士，我和她表明身份之后，她就将电话给了另外一个男人，不是她的老公。
该男子称，自己可以帮A女士还款，但是只愿还本金。
一般欠款人逾期时间长了，都会只想还本金，于是我问他和A女士的关系，他不愿告知。这在我看来，他就是想套话，双方都在试探底线，试图讲价还价。
于是我说：“这个案件，是由A女士借的，签了合同，现在逾期了，我们作为债权方，没有去逼问你们的逾期原因，而是主动给予减免，试图和你们结束这种债务关系，为什么我们主动退一步，你们反而还要得寸进尺呢？”
该男士回答：“现在没有能力还款，并且由于你们的经常骚扰，对A女士造成了精神损害，所以我们在能力上只能以本金结清，在情感上，你们要为你们的骚扰付出代价。”
我答：“骚扰这事从何说起呢，按照合同要求，A女士如果出现资金断裂，不能按期还款，应该主动致电借款公司，告知缘由，而A女士没有这样做，反而采取了逃避态度，我在电脑上看到的催收电话记录，几乎都是无人应答，这种逃避债务的方式，竟然被你们说成了骚扰，还要我们反给你们的本金结清，你认为合理吗？如果你和A女士之间没什么关系，我希望请A女士来回答这个问题，我想问问她，好不好意思。”
“那你们的意思是不是不愿本金结清？”
“让A女士回答问题。”
事情在这里僵住，其实在我内心，我是愿意并有权限和A女士本金结清的，原因在于，金融公司要的就是效率，高效地回笼资金，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赚，因为就算是收回剩下的本金，他也已经赚取了手续费和前面几期的利息，而相比这种逾期时间过长的案件，收回本金总比变成烂账还要一直请人催收好得多。
但是在谈判的过程中，没有看清对方的诚意和底线之前，我不能轻易露出这张底牌，否则主动权就交给了对方，我从一个催收主动方，变成了讨债的被动方。
可是，他们沉默了，挂掉了电话。
我再次拨打过去的时候，A女士情绪爆发，轻微安抚之后，又由那位男士接电话，还是回到了本金问题。
我被A女士哭得有些头痛，于是随意问了句：“你们到底什么关系，凭什么这事不由她老公和她本人来做决定，你到底是她什么人，关系搞得这么乱，事情还要搞得这么麻烦。”
哪知这句话被A女士听到了，她彻底失控了，说我侮辱她，并且立马挂了电话，通过公司平台投诉了我。
第二天公司的处理结果就下来了，让我和A女士本金结清。
我问为什么，我只不过要搞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做主，人物关系是什么，由此判断他们说话的可信程度。
领导告诉我，公司听到的投诉是，A女士说我乱讲她的男女关系，侮辱她的精神，不过公司听了录音之后，发现这个事实不成立，但公司现在在发展上市的阶段，希望少惹事，只要她愿意本金结清，息事宁人也是可以的。
公司为什么息事宁人，我是能够猜到答案的。
因为在2018年，国家开始大力整治这种小额贷公司，无论有理没理，一旦电话打到了互联网金融协会，一定会引起上面的审查，从而会爆发更多的问题，比如砍头息等等。
最后的结果，A女士不仅得到了本金，还得到了本金分期。很多时候，谈判失败，退一步往往就会退很多步。
3
而，与A女士的故事形成强烈对比的，是一个老实的广西男士，我称他为B先生。
B先生最长逾期记录是十八天，按理来说这种案件是不会到我们这些外包催收人员手里的，但是领导为了方便我们完成业绩，也会给一点这种还款相对轻松的案件。
B先生那边我从来没有打通过他的电话，发短信也不回，但是发了律师函件之后，B先生通常会在一两天之内，补齐期款及利息。长此以往，他还了一年，已经超过本金一万多元，还剩12期，总计一万左右。
我有些于心不忍，想要让他还两期期款，直接跟他结清。
但是领导一直不允许。
看到这里，相信大家应该会有判断了。A女士无理取闹一通，就能够换来本金分期结清，而B先生，虽有逾期，却成了被剥削的对象。
为什么我要说是剥削呢？
因为公司本身，就存在很多不合理的制度，首先是砍头息，这是国家命令不允许的，但是市面上的很多公司都能以手续费的名义巧立名目，规避审查，其次B先生逾期十几天的时候，逾期费用立刻上涨了三四百，而他的期款也不过一千五左右，上涨幅度如此之快，令人不齿。
“欠债还钱，天经地义”。对待A女士这种能撒泼的人，立刻退让，对待B先生这种老实还款的，却要一直吃到底。
一句古语，到了今天，却成了一个欺负老实人的天道，更有甚者，一度让人失去生命。我当催收员的时候，每个月都会碰到身亡的客户，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夫妻，两尸三命。
他们夫妻都是老师，妻子怀孕，两人感受到了生命的到来，也感受到了生活负担的加重，因此他们想做做生意，却亏了本，借了许多高利贷以及小额贷。而他们的债务，在我们公司，只剩下最后一期，如果会反驳，早就能够结清。
听说他们死于煤气自杀，家里的墙壁被高利贷涂满了污言秽语，报警也只能换来一时的平安。我有时在想，假如我早点接受这个案件，听到他们的故事，会不会早点跟他们结清案件，让他们至少卸去一部分压力呢？我知道最终让生命崩溃的，往往就是那么一点点。
而与之类似的情况，我也感受过很多。
4
有一个来自海南的C女士，她的老公死于车祸，在我们公司贷款还剩一万多。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，C女士一直都在哭泣，她是这样说的：“其实，我可以不接这个电话，我问过律师了，他是瞒着我借这个贷款做生意的，不算夫妻共债，现在他去世了，别人欠他的钱，借条放在哪里我都不知道，我只知道你们这些贷款公司，一个个电话打到我这里来。他才去世一个多月，你们每打一次电话给我，我就要被提醒一次他刚刚去世，这种压力，我实在难以承担，我真的快要崩溃了。”
“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，但是生活会继续。”我觉得应该安慰她，应该用更加实际的方式安慰她，“你可以拿着你老公的身份证，去银行查清楚，他到底欠了多少钱，做到心中有数，有些不正规的贷款，没有上征信的，了解清楚情况，和他们谈判，不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。唉，你还有孩子，好好照顾他吧，别哭了。”
当我给予了她善意，她立刻回答我：“欠钱我一定会还，你放心，你现在把他的合同发给我，我发了工资一期一期地还。”
庆幸的是，最后我是以几乎本金的形式与她结清的。
不幸的是，我也迎来了老板的冷嘲热讽，他和同事都说：“善良是没有用的，这样一个案件，早就应该逼一逼结清，而不是让她一直分期还款，她说她老公死了，你就相信了吗，谁知道真相呢？”
我哑口无言，人一旦陷入资本的贪婪，当然会选择无视那张我给他看过的死亡证明。
而他想要告诉我的，无非就是，在公司就应该忠于公司的利益，而不是跑到债务人的立场说话。在老板看来，立场错了，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。
我想，人性大概就是在此刻扭曲的。
人是因为能够分辨善恶，而能够知礼成人，而有的人却在资本操纵之下，成为了奴隶。或许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些悲哀吧，只看金钱立场，不考虑人性立场。正好应了毛主席那句话：方向不对，知识越多越反动。
好在，我终于脱离了这样的职场，国家也在大力打击这个市场，同时，也引进国外的金融公司，通过竞争，开始规范整个市场。
一切都将会好起来的吧。
题图 | 图片来自《暗金丑岛君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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